白鹏，被日本人视为行走着的神社——访第69代横纲白鹏翔
相扑，有人说，是日本一种古老的搏杀技，一种神秘的文化，一种带有神性的表演，因此，在日本被称为“国技”，东京两国还建有一座气势恢宏的“国技馆”。
在古代日语中，“横纲”是指一种麻类植物制成的白色粗绳。在日本的国土上，一般只有神社才系这种白色粗绳，它表示“绳内之物即神域”。而在日本相扑业界，只有大相扑最高等级的横纲——也就是我们通俗意义上讲的冠军，才被允许在腰间系上白色的粗绳。因为横纲，在日本人眼中近乎于“神”。
在这个残樱枝头花几许的4月，《人民日报海外版日本月刊》与《日本华侨报》记者一行，从东京车站乘坐新干线，前往新大阪，再转乘一小时只有一次的特急列车到日根野，然后换乘出租车，渐往山明水秀之处深入，最后到达了一座古老的温泉旅馆——奈奈美亭旅馆。这里，是不久前从日本相扑选手转身为相扑教练的白鹏钟情的秘境。他以那沉稳亲切的话语，为我们了解大相扑这一古老神秘的世界，开启了一扇窗户。
摄影：吕鹏
他曾不能做个相扑
从2001年第一次踏上土俵，到屡屡刷新历史纪录，成就前人未竟之业，对于白鹏来说，20年的力士人生，印象最深的事情，不是登顶的喜悦与荣光，而是刚入门的那2年半时间，他在异国度过了最为迷茫、痛苦、艰难的阶段。
种种迹象表明，白鹏曾不可能做个相扑。当时，身高只有1米75的他，体重仅62公斤。为了达标，在日本入门做相扑的前两个月，他每天的任务就是不停地吃，一顿至少要吃两公斤，猛增了18公斤的体重。
他从小喜欢篮球，希望成为乔丹那样的选手，而母亲最爱看的是日本连续剧《阿信》。在白鹏的印象里，日本就是阿信的国家，一个要受很多很多苦才可以平稳生活的国家，一个自己坚决不要去的国家。直到后来，他又看了木村拓哉和松隆子演的《悠长假日》，才有了不妨去看一看的想法。
与他同时来到日本的其余5人，都被相扑部屋选中，而身材仿若豆芽菜的他，无人问津。就在白鹏即将被“退货”回国的前一晚，日本相扑第10代宫城野出于怜爱，允许他入门。
白鹏学习日语，竟然是通过卡拉OK！部屋里的前辈给了他一张日本女歌手夏川里美的CD，让他学习唱《泪光闪闪》这首歌。通过CD上的歌词，他学到了汉字的写法，通过听这首歌，他学会了汉字的读音。之后又跟着夏川里美翻唱的邓丽君歌曲学习日语。
第一次走上土俵，是2001年3月的春季大相扑比赛，连连败战，惨不忍睹。连他自己都不禁感慨，“我在土俵上的生涯，竟然是从失败开始的！”
看似与相扑南辕北辙格格不入，但一切又是伏脉千里注定有缘。1992年，第45代横纲若乃花作为日本相扑协会的理事长，跟随NHK电视台的节目，追溯大相扑的历史，其中一站就是蒙古国。当时只有7岁的白鹏，从若乃花手里接过了一个棒状的日本零食。后来，他才知道那叫“美味棒”。如今，我们都知道，那是横纲的接力棒。
横纲肩负“天下人”的使命
在最早的武家政权——镰仓幕府出现前，大相扑中最强的力士才被称为“天下人”。这，不仅代表“天下无双”的意思，还兼有“统一天下”的含义。在幕府将军自称“天下人”以后，又被改叫“日下开山”，意思是最接近太阳的男人。
22岁的白鹏，就做到了“天下无双”，成为最接近太阳的男人。不是不惶恐的！“我等于是从22岁开始，就要担心自己失去工作，从来不敢让自己受伤，更不敢被其他相扑打倒。”
白鹏，这一“艺名”，取自1961年同时晋升横纲的大鹏与柏户。大鹏擅柔，柏户性刚，相扑前辈们寄希望于他刚柔并济，遂命名为“柏鹏”。后来，因为他天生肤色白皙，最终敲定“白鹏”二字。
照片由白鹏提供
曾经创下32场获胜记录的大鹏，很是看重白鹏，两家人经常相聚。成为横纲后的白鹏，也求教于大鹏，该以何种心态守住横纲的地位。作为“昭和大横纲”风靡一世的大鹏坦言，“自己在成为横纲的那一刻就知道，等待自己的只剩下引退这一条路。”
“听闻此话，我仿佛被雷电击中”。白鹏悟到，“横纲是一种宿命”，由明治神宫授予的横纲证书，似乎也印证了这神授的宿命。
按照相扑界的传统，只有品格与力量同样超群的人，才能被推举为横纲。后来的事情有目共睹，白鹏打破了大鹏保持的幕内获胜32场的纪录，以45场优胜改写了历史，并史无前例地保持了长达14年的横纲地位，推动着日本相扑界不断前行。
蒙古英雄儿子的靓丽转身
如果说横纲是白鹏背负了14年的宿命，那么另一重命运，就是他生为蒙古英雄的儿子。白鹏的父亲是蒙古相扑界的横纲，也是蒙古的第一位奥运冠军，人人称道的“国民英雄”。
白鹏从来不敢有超越父亲的想法。他12岁开始接触相扑，也不过是为了让父亲高兴。活着就只问输赢的父亲告诫他，“相扑是一对一的运动，被打倒一次，就会失去一次自信，而失去自信的人，在这个世界里是无法生存，无法对阵的。”当时，他父亲并不赞成儿子投身这个竞技行业。
“尤其是蒙古相扑，没有土俵，要一直战斗到其中一人倒下为止。我父亲在蒙古国内的选拔赛中，坚持了2小时18分钟，才拥有了作为蒙古代表参加奥运比赛的资格。”对于白鹏来说，父亲永远是他高山仰止的榜样。
日本相扑界有着一个颠扑不灭的规定，不是日本人，就不能成为“亲方”——教练，不能指导后辈。正因为这样，很多外国相扑选手都选择了归化——加入日本国籍。蒙古的英雄变成了日本的英雄，白鹏也不得不面临这种选择。但是，他已经无法让相扑与自身的生命脱离，又或者说，相扑已经是他的生命之火。
除此之外，白鹏还有一颗报恩之心与崇高之念。当初，自己还是豆芽菜一般的单薄少年，是宫城野部屋收留了自己，自己应该振兴宫城野部屋，让相扑更加国际化。
目前，白鹏拥有日本人弟子20人，还把日本全国中小学生相扑大赛“白鹏杯”发展成为国家大赛的规模，甚至创设了幼儿部，在培育相扑后进上不遗余力，不分国界。尽管中国和韩国没有登记参加全球业余相扑大赛，但白鹏却在日本的国技馆里，为这两国的青少年相扑爱好者升起了国旗。
照片由白鹏提供
儿女情提振英雄心
在指导年轻的相扑选手的同时，白鹏还是三女一子的父亲。儿子和父亲年少时一样，喜欢打篮球。尽管白鹏也暗暗期待，儿子能承继祖父、父亲的荣光，成长为一名相扑大力士，但又希望儿子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成为天下无双。“不喜欢的话是无法坚持到最后的，所以还是要选择自己喜欢做的事情，我会尊重他的选择。”
言及家庭，白鹏展现了极为温情的一面，回忆起与妻子的相识相知相爱。白鹏是在18岁那年结识了从德岛上京读书的她。20岁那年，他左脚踝受了重伤，她陪同他去医院，照顾他做康复训练，为了方便接送他，专门去学了驾照。“男人最怕的就是女人的温柔啊”。眼前的大力士竟然露出一丝腼腆之色。
年轻的白鹏曾暗暗起誓，在自己晋级为大关后，一定迎娶她回家。或许是儿女情振奋了英雄心，这一日，来得是那样的快，不到1年时间，白鹏就从重伤中康复，顺利晋级为大关，履行了自己爱的誓言。
记住嘴里血的味道
说到决胜的秘诀，白鹏说，自己在锻炼的时候，经常会感觉嘴里有血的味道，却又找不到出血口。后来偶然问了医生才知道，当人全心全意极度投入的时候，会震碎肺部的毛细血管，这便是白鹏才能达到的境界——记住嘴里血的味道。
2010年，著名相扑力士朝青龙酒后伤人，震惊日本朝野，横纲的品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。同为蒙古出身的白鹏，在重重压力之下，于同年的3月、5月、7月、9月，四场所全连胜。当时的日本天皇明仁属意宫内厅向白鹏致信，向他连夺佳绩表示祝贺。
3月11日，是白鹏的生日。这一天在2011年之前，或许没有特殊的意义，但在2011年之后，成为全日本无法忘记的数字。东日本遭受大地震、大海啸、核泄漏危机三连创的仅三个月后，白鹏就前往东北灾区，在土俵上为大家表演“四股”。
不熟悉相扑的人们，或许不明白“四股”的意义，但对于日本人来说，那是一种驱邪的仪式，一种信仰的力量。横纲腰系神社才有的注连绳，高抬脚重重踏入土俵，意味着他能把地下邪恶的东西踏碎。横纲，就仿佛一座行走着的神社，他四股踏过的地方，那就是结界，可以镇守一方。
那次东日本之行，也让白鹏更为清楚自己背负的宿命。位于震中地区的岩手县山田町，自311之后连续多月饱受余震折磨，惊恐的人们夜夜不得安眠。自白鹏在当地的土俵上表演过“四股”之后，竟再也没发生一场余震。
此后，白鹏不辞辛劳地走遍了日本47个都道府县的村村寨寨，每到一处，就会在土俵上表演“四股”，用宿命镇守这方土地。“大相扑力士，就是这个国家的发动机，是这个国家力量的源泉”，白鹏说。
中国上海给了我自信
相扑大力士，还是中日两国的重量级和平使者。1972年，中日两国恢复了邦交正常化。1974年，日本国粹——大相扑代表团首次应中国政府总理周恩来的邀请访问中国。30年后的2004年，为纪念中日通航30周年，日本派出“力士团”赴中国公演，其中就包括白鹏。
在上海的2天公演中，白鹏的对战选手竟然是当时名震天下的横纲朝青龙。在经历了一败一胜后，综合优胜决赛上，19岁的新人白鹏战胜了朝青龙。这在日本相扑历史上也是一个奇迹。
“这场在中国上海大地上发生的奇迹，给了我自信，让我知道自己有了可以战胜横纲的实力，感谢中国。我也因此永远记住了上海。”
采访后记
summary
谁能想到，眼前这位身高1米92有着神性的大力士，曾经是位体重仅62公斤的豆芽菜一般的少年。屡屡刷新纪录的他，曾经在接受日本媒体的采访时坦言，“我不是那种强大的人，只是运气比较好。” 从2001年第一登上土俵到引退，他1187次战胜对手。仅凭运气，如何能够做到？！在2023年的春天，白鹏举行了断发式，从此告别土俵，结束了相扑选手的生涯，开始了自己作为相扑“亲方”——教练的人生。